【云次方】阿卡纳与恒星碎片

·星际设定 无差

·爆肝三天产物 2.2w粗长预警

·感谢他俩叫我有生之年能磕到这么美好的RPScp

(咳 有跟蒸煮借梗(?? 

·是一个关于星星的故事~

注意:所有涉及到的黑科技与天文知识都不保证科学性 大部分是经历不严谨魔改的科幻产物 大家看看就好如果有这方面的bug也请不要较真咳咳~

(可能有一点点哀伤?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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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纳与恒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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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云座大星云,是好似蝴蝶星云一般的双极星云。就像它非常梦幻的名字一样,它看起来就像两朵紧挨在一起的巨大的云朵。它位于无生命涉足的寂静区,距离帝国星系中心约有52.56万光年,直径46万光年,是仙女座星系的两倍,而质量却只有不到仙女座星系的80%。

 

双云座广阔浩远的星云中,只有一颗足以被帝国第一望远镜捕捉到光色相的主恒星。每一张双云座星云的照片里的,曝光后得以见其千分之一美丽的色彩,都是由这一颗恒星发出的光,在尘埃与气体层层反射下所展现出来的。

 

它如此明亮,通体冒着荧蓝色的光,又掺杂了丝丝缕缕银白色的发光气体,像缥缈的绸缎一层层包裹住它。

 

“而这是它52.56万年前的样子。”

 

“寂静区没有帝国的跃迁点。在帝国开拓寂静区之前,我只能指望52.56万年后的人代替我去看他现在的真实模样了。”

 

1

“阿卡纳,它的技术核心,是对于个体精神碎片与大脑脉络的全息分析,再以帝国最高科研中央的模拟系统与程序为媒介,最终达到全细节保真溯回记忆的效果。同时,我们也大胆猜测,通过同样的模式,阿卡纳甚至可以延续记忆模拟未来……”

 

“而我,此时此刻,站在诸位面前,代表帝国最高科研中央,决定在这个虫族随时都有可能进犯的,紧张、压抑的特殊时期,给大家带来这个好消息。”

 

“阿卡纳,这项由梅溪湖科研分布负责的项目,正处于最终的内测阶段。在不久的,触手可及的未来,便可以以成熟的模式面向全帝国公开并投入使用。”

 

“诸位,届时,我们就可以告诉帝国包括星族在内的所有公民: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历史与文明将永远不灭,将以永不褪色失真的形态,保存在精神碎片不到纳米的三维空间中,一代代的传承下去……”

 

帝国内总展厅沉寂了许久的空气,终于随着全场掌声的响起而活跃起来,不再显得那么死寂了。

 

阿云嘎的心神早就随着这番演讲所搭配的比小型远航舰驾驶舱里自检发出的滴滴声还要低频的背景音乐跑到了远方去,最后还是被哗哗不绝的掌声拉回来的。

 

他假装很认真的跟着一起鼓起掌来,略微长了一点点的宽松制服袖口挡住了他小半个手掌,两边拢在一起的手指尖精准的轻轻相互贴在一起又分开,他就像这样重复着鼓起掌,却是一点听起来像是在鼓掌的声音都没发出来。他以为自己掩盖的很好,殊不知刚刚那维持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发直发愣的眼神,早就把他走神走到天边外的事实暴露得彻彻底底。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人,熟练地歪了歪身子撞过去,免得人睡得太沉,被上面做演讲的人发现,就太尴尬了。

 

他本来以为会看到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叉抱胸沉眠的挺拔坐姿,或者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后条件反射看向他的朦胧眼神,结果却发现对方眉眼间清醒得很。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巨大的演讲屏,眼底都是悬空屏上荧光蓝色的光,被他撞了一下都好像还没回过神来,依旧保持原样,只是淡定地伸出一只手来搂上了自己的肩膀。

 

阿云嘎疑惑了。这有点反常。因为每次在这类场合中,这位郑姓男子往往比自己还能走神。不论演讲者情绪有多么激昂,声音有多么洪亮,都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走神摸鱼补觉。

 

被戏称是帝国军部专门用来给那些经历了时长一个月的操练备战后,精神还保持着高度紧张状态的士兵们提供一个良好的催眠环境的无聊无用“双无”军区例会里,总有那么几个必须场场出勤的重要角色。

 

在梅溪湖军区,这些不得不全勤的人里面,有一个从来都记不住会议繁冗无用的内容,标榜着梅溪湖军部例会里摸鱼发愣走神补觉的最高境界的人。今天,他却好像误食了街道人工智能零件保养饮料似的全天在线。这很反常。

 

“大龙?”

 

阿云嘎的鼓掌速度都慢了下来,凑到眼神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的郑云龙耳边,轻轻叫了他一声。

 

坐在两人后面那一排的几个年轻士兵不约而同地同时眨了一下眼,假装没有看见人群中忽然有磁力似的又“吧唧”粘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更加卖力地鼓起了掌。

 

郑云龙对他低低“嗯”了一声,放在阿云嘎肩膀上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示意自己没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阿云嘎又盯着他看了几秒,才转过头去。

 

掌声终于渐渐停了。持续了有三五分钟的掌声里包含的激动与热情,也不知道是对于阿卡纳技术本身多一点,还是对演讲者的优秀演讲多一点,又或者是对随着演讲的结束例会终于接近尾声这件事更多一点。

 

代表帝国科研中心梅溪湖分部讲解了一个多小时阿卡纳技术的宣传发言人王凯老师,在热烈的掌声中缓缓环视过会议室里乌泱泱一大群人。然后他的目光与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那俩位于前排还非得并在一起变成“从”的身影实在是太过显眼。

 

王凯老师倒是早就心知肚明了那两个是谁。放在平时他顶多“哎呀”一声就过去了,而今天这俩重叠在一起的身影像个提词器一样的提醒了他演讲中另外一个略显次要的内容。他想了想,还是再次打开了耳边的微型扩音麦克。

 

“在阿卡纳技术内测过程中,我们也期望大家能志愿加入内测样本收集,这样也能加速整个内测过程,让我们能更早地看到这项技术的正式推出,”洪亮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整个会议室里,“尤其是各位星族,我们迫切需要星族个体的数据,好让我们能更好的了解利用阿卡纳技术。”

 

哦。阿云嘎心想,这是在说我俩。

 

2

 

星族,是一个世纪以前,帝国科技成功拓展到高维层面后发现的,混杂在人类当中的一个小小的,极其特殊的群体。

 

科技越发展,就越显得神秘,魔幻起来。古文明学者中许多人都迷恋一个学说,讲述科技与魔法的联系——这两者是同一批客观事实所可能构建出的两种不同文明形态。它们共通着,截然不同却又总会在某些微妙的细节上重合。它们是同源的,之间的距离却随着文明的前进变远了,可到了后来,又仿佛随着x轴前进的曲线函数一样,反而再次相互靠近。

 

星族这个群体就是最能支持这种说法的事物之一。他们同人类别无二致的皮囊下,装着星星的灵魂。

 

科学能够解释它们的存在;而他们出现的那个还不为人类所知的理由,却像是童话,像是无根无据却又无比浪漫的魔法,比理想主义者勾画的应许之地还要梦幻。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或许从古早期,人类还生活在名为银河的小型星系时,那些从遥远的宇宙另一端降临的灵魂,就混杂在尚不懂得高维科技的人类之中了。

 

直到帝国科技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人类的精神力,而不是仅仅以降维投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窥探,星族的存在才被真正证实。

 

他们的精神波频与千千万万星体中某个恒星的内核发出的频率是一致的,与那些几十万几百万光年远的恒星宛如纠缠的量子,共存共亡共同变化。而随着他们胸口的星光碎片一同被赐予他们的,是普通人类难以达到的强大精神力。

 

因此完全可以说,他们是星星变的。

 

或许是为了在过于漫长的寿命里去享受一段这样有机质的时光,所以才换了一种形态,从过于遥远的天边,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被人知甚至不自知地活着。

 

军部与军校是星族较多的地点之一,但就算是如此,那个相对较高的概率,也还是万里挑一。有星族会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份,像个普通人类一样平平凡凡过完自己的一生。甚至还有许多星族在找到自己的那颗星星之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特殊。

 

“有很多星族可能到自己死去都不会发现自己是星星这点吧?”伊里奇拍了拍阿云嘎瘦削到刺目的肩膀:“这样想想,你真的挺幸运的。”

 

伊里奇和阿云嘎都来自那颗名为长生天的大行星。那是个独自在帝国星系边缘静静转动的边境行星,在诸多边境行星中因硕大而显得有些笨拙,广阔的土地上却并没有养育太多的人口。它离主星算是相当遥远了,阿云嘎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星际列车,才到达这里。而伊里奇——伊里奇比他早来到主星,就自告奋勇做了免费导游。从星际列车总站,一路带着头一次孤身一人远赴他乡上学的阿云嘎,来到了帝国第一军校的大门口前。

 

他们共同说着和通用语天差地别的家乡语,咕噜咕噜地交流着,完全不会被别人无意听懂了去。

 

十多年前的帝国第一军校还没有办法远程线上注册登记,于是在主星球初亮的清晨,军校正门口巨大的,滚动着以各种不同语言书写的校名的浮动荧屏两旁,来来往往都是来学校报到的新生,热闹得很。

 

街道边排了长长的队伍,那是等待着将自己的行礼整理好放在学校免费为新生提供的八轮智能车上的学生;有成群的新生用腕上终端交换着各自的通讯方式;还有几个情感丰富的来送行的父母,在悄悄为接下来无法再与孩子见面的半年抹着眼泪……

 

第一次来到主星的阿云嘎静静地用那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观察着陌生环境下的众生相。不过被伊里奇搭话后,他那没法分割的注意力又马上被拉回去了: 

 

“……或许是吧。”

 

他回答。

 

因为照这么说,他确实是幸运的。

 

可这个幸运是什么意思呢?并非说星族是什么比人类要高等的存在,毕竟自太阳纪元以来的千万年里,星族从来没有被当成“比人类高贵”的身份对待过,星族也是人类,没有什么差别——甚至他们自己都这么觉得。这一点并不会因为那些高维的精神分层发生任何改变。

 

之所以幸运,是因为他清楚,身为一个星族,在没有找到自己到底从何而来之前,当你仰望着浩瀚的星空时,当你细数着描摹着数不尽的星云时,总会有一种整个宇宙都压在身上的感觉。你会感到一阵阵的慌张,窒息,仿佛脱离了万有引力一般茫然。你在万星间穿梭却没有一处是你的归宿。所有的角落都是陌生的,你的手抚摸过每一个可以触碰到的粒子,却没有一个能令你停留,能为你停留。

 

长生天没有主星这样成片成群的高楼大厦,没有密集的人群,也没有主星的帝国望远镜,平坦广阔的草原占了那颗小星球的绝大部分陆地面积。身处其中,你所能看见的就是人类的肉眼能够看到的极限,是肉眼能够给予你的全部真实。

 

就在这样的千千万万个长生天的夜晚,阿云嘎会仰着头整夜望着每日都不太一样的星空——他知道他的星星就在那里,在那浩瀚星海的某个角落,在几万或者几百万、几千万光年外,像他一样,孤独地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里存在着。

 

后来,几年前,他终于得以借助长生天建成的第一个超级望远镜,找到了那颗在52.56万光年外,在直径46万光年的双极星云里,独自发着光的蓝色恒星。

 

那一天,所有知道他是星族的人都在为他感到开心。

 

他自己本也理应开心。那是他的星星,他能确定。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胸口闪烁的恒星碎片证明了,为那跨越光年的对视颤抖的灵魂也证明了,那就是他的星星。

 

可是当他看着在对称的两极星云中披着银纱绸缎的荧蓝色恒星,瞪着眼睛,屏住呼吸时,那种镌刻在灵魂中的缺憾感却愈发强烈了。

 

他靠近了,靠近自己的星星了。可他微笑着的面庞下藏着的那颗星星变成的心,却变得更加迷茫更加慌张。

 

越看着那颗几十万光年外的恒星,他越觉得有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在他的人生中缺席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明白,他难以理解。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星族会像他这样。像是病了,病入膏肓。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那在灵魂深处一直叫喧着的,那宛如被挖开了一个洞一般的空落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可他根本不知道他所寻找的到底是什么。毫无思路,毫无头绪。

 

从那天起,或者说,自他降生在这片宇宙中起,一直到现在。或强或弱,他从没有一天是从这种奇怪的感觉中脱离的。他每日每夜都注定浸泡在这种没有人能够理解的情绪之中。

 

伊里奇敏锐的感觉到了友人的低落。他把这个归咎于在处于新环境时,人人都不可避免地会萌发出来的陌生感与落差感。

 

他再开口时,就换成了通用语,害怕初来乍到的阿云嘎听不懂,还故意放慢了语速:“帝国军校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你可以自己过去吗?”

 

阿云嘎被他突然转换的语种弄得懵了一会儿,然后也不知道全部听懂了没有,用通用语回了一句有些过于字正腔圆的“好”。

 

而伊里奇似乎还是不太放心:“这样吧,我帮你找个顺路的人和你一起过去。”

 

他像校门外同样往这个方向走的人流望了望,伸手随便抓了个男的:

 

“同学!同学,拜托你件事。”

 

“什么?”

 

“我朋友是今天入校的新生,刚来主星,通用语不太好,也不认路,能麻烦你带带他吗?”

 

“行,我也新生,刚好一块儿。他在哪?”

 

“就是那个,嘎子——”

 

伊里奇像是谈妥了,转回头来叫他。

 

“……嘎子?”

 

却发现阿云嘎站在原地发愣。

 

“阿云嘎!”

 

伊里奇一声家乡语的呼唤终于把他的神叫了回来。他正心下嘀咕,突然发现自己那友人刚刚是在对着这个被他拉住的陌生人的脸发呆,顿时感到一阵奇怪和尴尬。想到某些礼节繁杂的星球,感觉头都大了,赶紧和这个不知道从哪颗星星上来的会不会感到被冒犯的人道歉:

 

“这个,兄弟你别介意,我朋友他是……”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不知道哪颗星球上来的陌生人,也在以如出一辙的,放在陌生人之间绝对算得上是有些失礼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正走过来的友人。

 

伊里奇有些懵逼,猜测是不是这两个人以前见过,就又听见了眼前这个男的嘴里漏出的一声颇带感叹意味的:

“艹……”

 

“???”

 

他接着喃喃自语一般说到:“也是星族。”

 

“你……你和他以前认识吗?”

 

伊里奇觉得可能性真的不大。今天之前阿云嘎从来没飞出过长生天,据他所知也从不认识来自长生天以外星球的朋友。

 

“帝国大望远镜F区三级视角,Z-A33,双云座大星云的唯一一颗与星云同名的主星,距离帝心525600光年……”

 

他非常熟练地将这段话脱口而出,语速越来越快。

 

伊里奇更疑惑了,而阿云嘎听懂了。这是他在学通用语之后会背的第一段话,倒背如流。他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看得站在一边的伊里奇整个人一呆,自他亲人接连逝去过了这么多年,他可是再没能在那仿佛凝固了一般保持着下弧度的嘴角上,见到这种笑容了。

 

“我叫,阿云嘎。来自长生天。”

 

这是他那时能熟练说出来的仅有的几句常用通用语之一。接着他试探着伸出手。

 

对方迫不及待地也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就好像他要是晚了一点就会失去什么一样。

 

“郑云龙,来自华夏东区C266琴岛星。”

 

他怕对方听不懂,朗诵似的说话,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声线有点颤抖,耳尖儿有点发红。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似的,薄薄的嘴唇往耳朵咧开,露出齐刷刷的两排牙齿,圆溜溜的眼睛突然猫一样的眯起来,哼哧一笑:“如果我现在就扑上去把你按怀里,你朋友会不会以为我是变态?”

 

而阿云嘎——阿云嘎忍着发酸的鼻子,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主动往前一步轻轻抬起手虚虚地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用他笨拙的通用语在他耳边重复着:

 

“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好久,找了你好久……”

 

包括伊里奇在内,没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就在他们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在他们共同感受到宛如那时第一眼见到望远镜广阔视野里那颗星星时的颤动时,对他们俩而言,就什么都心知肚明了。

 

故事里的初遇,事实上对他们而言只是隔了十八年的重逢。

 

3

 

“别说王凯老师了,你自个儿也是个星族。在例会上说这么一段话,已经相当于指名道姓了,犯不着再费这功夫堵我们俩了。”郑云龙对于出现在会议室出口通道的某阿卡纳技术研发人丝毫不感惊讶,从容不迫地长胳膊一伸揽过身边还缺心眼儿地想着去热情地打个招呼的阿云嘎,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继续往前走。

 

“哎,哎,别急着走,在年轻人前给我个面子叫我说两句啊至少——你们俩太特殊了,这点不需要哥强调了吧?所以看在哥的面子上,拜托你俩,等回来之后,一定得帮忙弄这个样本,这对阿卡纳技术意义重大——”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哪次没帮你?不用强调这么多遍。”

 

郑云龙以非常熟练的风骚走位揽着阿云嘎左一步右一步地躲过了李琦的六亲不认堵人无影步,俩人一模一样的纯黑色长款制服随着他俩的动作在空气里舞出一模一样的曲线。接着他淡定地带着还有点状况外的嘎子保持着一模一样的不急不缓的步伐走了。

 

“意义重大!听到没有!”李琦也不费力去追,站在原地朝他们喊。

 

“听到了听到了。”

 

阿云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观察着郑云龙,一双眼睛光明正大地集中在他脸部上上下下扫描他。现在看着大龙在会议结束后跟往常一样地开始双目无神,仿佛什么东西都没有睡觉重要似的打起鼻孔嘴巴一起放大到两倍的哈欠,放心了,嘴角也就变轻,嘴边笑出两个陷窝,伸出一只手去捏捏困猫的后颈子,还不忘回头挥挥手跟李琦道个别:

 

“拜拜~”

 

路过跟在李琦身后一直瞪着大眼睛有些激动地看着他们俩的科研部实习生时,他俩还主动打了个招呼。阿云嘎朝他认真地摆摆手补了一句语调一样的“再见呀~”,一向在陌生人眼中堪称“气场高冷”的郑云龙竟然也同步朝他点了个头。

 

然后两个人就踩着一模一样的步伐走远了。

 

“哎噫,这俩人,咋还越来越黏糊了。”李琦站在原地连连摇头,也不生气,只感到些许嫌弃:“真的,我现在连‘惹’都懒得说了。”

 

然后转头跟身后的实习生道:“看见没?给你个忠告,别搅合他俩。相信除了我以外还有不少人跟你这么说过。”

 

“李琦老师……”华夏区来的科研实习生方书剑,本来是帝国军部梅溪湖军区首席少将阿云嘎的小小崇拜者,后来成了这两位从官职到官阶都一模一样的少将的组合双担。他早就知道这两位是罕见的星族这件事,但也有很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优秀的高材生不是什么只禁锢在教材上的书呆子,也不是什么见到爱豆就激动地丢掉脑子的脑残粉。他在亲眼见到这两人,目睹这两人一系列行径后的第一反应,是秉承知识分子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提出疑惑,还一问就问到了点上:“为什么会说他们俩‘太特殊了’?”

 

4

 

早在太阳纪元时,人类学学者就提出来:没有灵魂能够完完全全地懂得彼此,体会对方的处境与感受,因此每个生灵每个个体都注定是孤独的。

 

帝国浩大的星系里全人类几百万亿双眼睛,每个帝心日计时法的时长12个小时的晚上都能看见漫天眼花缭乱的星光尘埃,可每个人都感觉比身处光线无法达到的地方还要孤独。

 

听起来悲哀,但事实上这只是生命无法避免的,诞生于这个世界就必须承受的诸多痛苦之一罢了。

 

可他们俩是个例外。

 

阿云嘎一边看着腕带投射出来的测试结果,一边拖着脚步从检测室走了出来。

 

在主星生活了四年,事实上也多亏了某个不爱早起非得叫他大声朗诵帝国日报的郑姓男子,阿云嘎的通用语水平终于得到了质与量的双重提升。

 

尽管他们俩的另外两个室友总是会时不时地拿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其中那个理科专业的还总分形容他是什么“薛定谔的通用语水平”(讲真他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想必大龙也不是很懂),但那位郑姓男子总是在他问到他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这绝对是宇宙级的通用语水平”,稳固了他的信心。

 

所以现在,他已经可以毫无压力地独自走完当初自己必须在郑姓男子陪伴下完成的各种注册程序了。不过这次不再是入学登记,而是帝国军校四年级学生每个人都要进行的精神力检测与登记。

 

对于帝国军校的学生来说,这是比入学考核还要重要的一件事。

 

千千万万帝国学子日日夜夜期盼着自己的检测结果进入自己的信息档案的那一天。而对于军校的学子来说,这一天又多了许多层不同的含义。这将会是能够改变他们整个命运走向的日记。

 

精神力的等级高低其实并不是什么重点,不同的等级的精神力都有它各自的用处与对口的职业。重要的是,帝国超大计算机会在他们的信息库里,将他们的精神力等级与他们的精神指纹一起记录下来,刻下无论如何都无法磨灭的痕迹。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宇宙里,他们的存在被这个断断续续地延续了亿年的文明认可并记录了下来,并且将随着帝国信息库,在宇宙重新化为永寂之前永存。

 

比起另外那些或是因为没能得到自己所期待的结果而有些沮丧,或是因检测精神力这件事本身而有些雀跃地从检测室里出来的同龄人,阿云嘎的反应似乎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了。他在顺手关上门前还极有礼貌的对着检测室里的老教授说了一句:“老师再见~”

 

得到了老教授和善的一笑。

 

他继续看着自己的检测报告,投影默认的荧光蓝色的文字与边框在他的瞳孔周围反射出了一个小小的蓝色光点,而报告右上角那个宛如电梯上升标志的扁扁的小三角形闪着截然不同的荧黄色,又在他瞳孔的另一边留下了一个更小的光点。

 

他的心思宛如这双映着蓝蓝黄黄的眼睛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全心全意都集中在这份报告,尤其是报告最下方那段,他能用四种语言倒背如流的来介绍那颗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了的恒星的语段上,以至于他走出了有五十米才意识到自己没走对方向。

 

“哎呀……”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原地一个站定,左看看右看看前后看看,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好像还忘了去问问老师他的目的地该怎么去,于是就一伸手叫住了一个路过的男同学:

 

“同学你好~请问你知不知道特别登记处该怎么走啊?”

 

“啊,特别登记处,”男同学长着一双看起来在眯眯笑的眼睛,一开口是叫人眉毛一挑的低音炮,“就在精神力检测室那条走廊的隔壁,总信息库调出室的旁边。”

 

男同学一边说着还往他描述的方向指了指。

 

“哦~我知道了。谢谢!”

 

阿云嘎朝他笑了笑,刚要转身走,被人叫住了:

 

“哎,我也去那里,一块儿?”接着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他:“你……也星族?”

 

阿云嘎大大方方地展示出自己的检测结果,指了指右上角那个符号。

 

“哎!得亏终于是叫我遇着一个了!”那个声音非常低的同学也礼尚往来地调出自己的检测报告,有些激动地给他看:

 

“哎呦我还以为这一届就我一个——不过你这个记号怎么感觉有点奇怪?怎么只有上半部分?”

 

 

“一星二魂——我,的,天,啊。”

 

高维物理与数学应用系的建新先生,激动地像是快要放假了似的看着郑云龙腕带投影出来的测试结果上只有下半部分的星族认定标志,几乎要把自己那没剩几根的头发亲自揪掉,把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秃子:

 

“这是多么惊人的小概率事件啊!和这比你这S级精神力也只能算个屁!我这辈子值了……我还和你们俩一起分到了同一个宿舍!我见证了奇迹!我,的,天,啊——让我用你们作为观察对象完成我的毕业论文吧龙哥!龙哥!!”

 

对此郑云龙不屑一笑:“我俩是怎么回事儿我们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你一连研究生都没读的本科生能观察出个嘎啦。”

 

“别说观察出个嘎啦,观察出个羊屎蛋子也行啊!重要的是在一众对于虫族行为预测的论文中我的作业绝对是最具有独创性和开辟性的啊——诶不跟你说了,理科生的世界你不懂。话说嘎子怎么还没来?这队伍都缩短了一半儿了。哎,要不你感应感应?”

 

“你在期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俩这又不是双向蓝牙。”

  “什么,竟然不是吗?”建新露出非常真实的惊讶表情:“那你俩怎么还总跟复制粘贴似的?你可别告诉我是帝国军校第一年的大训的效果,难道这玩意还带售后吗哈哈哈……”

 

郑云龙却好像没get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什么复制粘贴?什么售后?什么乱七八糟的……”

 

“……”建新同学有些无语凝噎,顿时什么都懒得解释了,决定转移话题:“龙哥你饿不饿。”

 

郑云龙扶着腰跟个老年人似的从树荫底下的凉凳上站了起来:“你要等急了就先去吃饭。我去找找他。”

 

“不会是像你一样被那老头儿给扣住了吧?那咱是不是得去捞他。”

 

“不能,我打好招呼了。”

 

“哎呦,这么未雨绸缪。你怎么和他说的?”

 

 

“同学,同学你等一下,”年近花甲的老教授扶着自己那圆形的磁悬浮眼镜,因为说话太急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中气十足地咳嗽一声,“咳咳,S级的精神力……你知道你自己其实是个星族,对吧?”

 

郑云龙收着脖子垂着眼睛,轻轻点点头:“我知道,老师。我也知道我少了一半儿。”

 

“唉……那一定很痛苦吧?在你过去的人生里,总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缺憾感伴随着你。”

 

这位在帝国军校精神力检测室工作了十年的前天文学任课老师颇具人文关怀,还热爱诗歌哲学:

“那会是什么样的痛苦呢?难以想象。这是近乎于零的概率啊——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无法体会到这种感觉。文字与语言能够描述吗?你都是怎么排解这种痛苦的呢……”说着说着他似乎有点伤心,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真是个多愁善感的教授,可以媲美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公认哭包郑云龙了。

 

但是……

 

“不是的。有人能体会的,有人能理解的。”郑云龙有点被这位老教授的情绪感染了,抿着自己薄薄的嘴唇忍着发酸的鼻子低声说。

 

“‘有人’?”老教授有点意外,“是谁?”

 

“他是……”

 

 

“他是我的星星。我的另一半儿。”

 

名为王晰的低音炮男同学仿佛看到了主星突然爆炸一般惊愕地把自己的芝麻小眼变成了有两个芝麻那么大的小眼,露出一片眼白,甚至都没空去计较那个过于刻意的儿化音,见鬼似的看向自己新认识的名为阿云嘎的母语小语种同学:

 

“他是……什、这,你……”

 

然后他又唰地扭过头看着他刚刚指着问的那个面朝这个方向站在树荫下的那人,看清楚之后又转回头看着阿云嘎,艰难地憋出一句话:

 

“诶呀妈呀,你、你,你通用语水平,真不赖……”这多肉麻的情话啊,麻得他方言味儿都飘出来了。

 

可就算身边有一个雷打不动的夸夸猫,不余遗力地吹他“宇宙级的通用语水平”,阿云嘎其实一直都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并不只会听着夸奖嘿嘿嘿傻笑。他不仅知道自己通用语其实没那么好,甚至还能听出来王晰同学的这段话像在说反话。因此他在听了王晰这句话后撇撇嘴被冒犯到似的责怪地看他:“干嘛?不要歧视边境星系小语种母语学生啊。”

 

“没,我没这个意思,我是真心实意在夸你。不过……”

 

“大龙——我结束啦~”

 

那人朝着这个方向挥了挥手,阿云嘎就又对那个被称作“大龙”的他的“另一半”喊回去,然后加快脚步啪嗒啪嗒朝树荫那边跑。

 

郑云龙早就看到了他,见他朝自己跑过来,就眯起眼睛笑的和猫一样:“嘎子!”

 

两个人几乎同时张开了双手,最后在盛夏的热浪里吧唧黏在一起抱了一下。

 

尽管一触即分,还是叫王晰的表情一言难尽地变了变。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明明提前和教授打好招呼了。”

 

“哎呀,快别说了,我又迷路啦~多亏了晰哥……就是跟我一起来那个同学,叫王晰,高维战斗技术实操专业的。他也是星族。他说话声音好低好低好低,听起来胸腔都在震~会不会是从你家那边来的呀?”

 

“谁说我家那边说话声音低。”

 

“你看,你这不就是嘛~说话乌鲁乌鲁,好像不压着嗓子说话就难受似的~”

 

……

 

王晰故意放慢了步子走过去,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两个人在大夏天为什么还乐意黏在一起,也不想知道这两个人脸凑得那么近笑得那么完蛋地在说些什么东西,更不想知道两个人放在对方身上的手为什么会显得有些蠢蠢欲动……

 

他的脸上写满了艰难,吞下了那句没说完的“不过不是有规定说军校生在正式入役前不允许私自登记婚姻吗”,决定担下这份突然飞来的沉重信任,帮着这位自己自从来到军校到现在的四年里认识的第一个星族和他那“另一半”死死堵好门,封好嘴。

 

其实,如果他和阿云嘎再来早一步,他就会碰上实在耐不住跑去吃饭的建新。这样他或许就没必要吃这个延续了十年的乌龙,也就不会在十年后他俩登记婚姻时说出“你俩不是早结了吗”的这种因为过于真情实感而颇带喜剧效果的发言了。

 

而此时,另一边凑在一起的两位星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向他们走来的另一位星族误解了什么(又或许其实并没有误解太多),一个掏出卫生纸给另一个擦了擦热得红红的脸和沿着鼻梁滑下来最后停在鼻尖上的汗滴,另一个拉过他躲都不躲的手,用自己的指纹刷开了终端,大大方方开始打量起那新出炉的检测报告来。

 

“艹,为什么你的标志是上面那半边。”

 

“哈哈哈!要不咱去找教授换换?”

 

“不用。不管上边下边,龙哥都能比你狂劲——我看看,哎,也是S级。”

 

“那当然必须是和你一样的啦~哎你说,我们的同步率测试会是多少啊?”

 

……

 

这是他们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后一起度过的第四个夏天,也是这是他们共处帝国军校的最后一个夏天,是他们能够无忧无虑地享受年少与青春的最后一场暴雨前夕的闷暑。

 

多年后,他们再闻到那独属于夏日的草木芳香时,第一反应都会是那走马灯一般篇篇翻过的校园画面——就好像在他们看到琴岛星的大海或长生天的草原时,在每个帝心日的夜晚看到铺满整片天空的星海时,第一反应都是想到对方一样——是无法更改的精神反射,看似沉迷却其实格外清醒着。

 

他们是彼此的星星,彼此的另一半。这是他们在同时撞入一双频率相同的眼眸时,在惊鸿一瞥的初见时便明白到的事实。

 

从自由自在的校园生活中毕业了,一起进入全新的环境,这一点不会改变;他们共同拥有了带有竞争色彩的同一职称,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不明真相之人的闲言碎语不会改变

 

——所有人类痛恨的,进犯帝国边境涂炭生灵的虫族军队,自然也依旧不会改变。

 

5

 

“天啊,”年轻的实习生张大了嘴,在脑内大体算出那个小到已经可以算是没有的数字之后嘴张得更大了,“这,天啊,这个概率……”

“太幸运了,真好啊,他们两个人……”

 

李琦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方书剑好奇道:“您是怎么想的啊,李琦老师?”

 

“我?”李琦的表情竟然还有点严肃,抿着嘴仔细想了好几秒。方书剑本以为他会听到吃狗粮群体的嫌弃发言,结果老师很认真地回答了他:

“我觉得这真的很幸运,幸运得难以置信。”

“但其实,这也是一种不幸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沉默了。

 

几秒后,他的表情又变回嫌弃的那种样子,摇摇头,摆摆手:“你看,他们黏糊在一起离不开彼此,吃狗粮受苦的不就是咱嘛。这也算是一种不幸吧!”

 

好像刚刚那个满脸深沉的人不是他一样。

 

 

 

“大龙,大龙?龙~”

 

他俩的宿舍是一间。一进门,阿云嘎就被一直揽着他走的郑云龙抵在门上抱住。他感觉自己像个抱枕一样被猫缠住了,整个人都陷在他宽厚的臂弯里。

 

“哎呀……”他感觉他抱得好紧好紧,紧得有点反常,“怎么啦?”

 

“……困了。”扣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颈间的大猫发出猫一样带着喉间呼噜呼噜声的声音。

 

阿云嘎感觉到他现在情绪不太对劲。于是他伸出手,一只手捏捏他的脖子,拍拍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放到更高处拍了拍郑云龙头顶顺滑的头发,跟在哄小宝宝似的在他耳边放轻声音:

“不难过,不难过啦~”

 

阿云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也不是突然,大龙今天从床上被他拖起来起一直都有点怪怪的。

 

他隐藏的很好,或许除了他根本没人发现他有点奇怪。郑云龙还是保持着仿佛睡不醒的状态出色地完成各种训练,一如往常地坚定地拒绝着第一食堂二楼的螺蛳粉,和阿云嘎粘着他一样粘着阿云嘎,和阿云嘎一捧一逗地讲着叫人笑到满地找头的老年笑话……

 

可是隐藏这个词在他们之间是没有意义的。

 

先是格外地粘人(虽说在别人眼里他们一直都和连体婴一样,但阿云嘎就是知道今天郑云龙格外地粘人),再又是没有走神地听完双无例会,现在又这样……

 

阿云嘎再次疑惑了。大龙现在在难过。可是他在为什么难过?他们天天在一起,他却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事情叫他的另一半在此时此刻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

 

他感觉有点挫败。有点不高兴。为自己苦思冥想也找不出大龙难过的原因而不高兴。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

 

他听到耳边带着气泡音的低语,心疼地侧过头吻了吻他的耳垂:

“困了我们就去睡觉呀~”

 

埋在他颈间的那个脑袋听罢冒出一声轻轻的哼笑:“睡觉?”

 

“睡觉~”

 

郑云龙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两只手拉过对方那圆滚滚的小胖手,往窗边拉着:

 

“不睡了。走,我们翻墙出去。去西二区。”

 

阿云嘎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肩膀磕了肩膀:

“干嘛呀~你困了,还不赶紧睡觉,在这里拉着我一起违反军纪,被晰哥知道又得嫌弃我俩了——”

 

嘴上这么说着,倒是一点都没有反抗,熟练地跟着他一起翻窗,压低了声音用气声说话:

“是不是疯了——西二区,去海边干嘛?”

 

 

6

 

“哎哎,过来了过来了——哎呦!”阿云嘎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退,就光脚滑了一个踉跄。

 

“哈哈哈哈哈,”郑云龙下意识伸手一个虚扶,反应过来后对着看海水涌过来直往后躲的阿云嘎一阵疯狂的嘲笑:“怕啥?它又不能吃了你!”

 

“哎呀……”阿云嘎有些窘迫地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我这,第一次嘛~”

 

帝国军校轰轰烈烈的毕业季后,便是时长半年的休假。

 

这里是华夏东区C266琴岛星的诸多海滩之一。琴岛星常年的海雾在细雨中显得更加浓厚了。对于一个从长生天的草原来的内陆人,这暗沉沉朦胧胧的伴随着哗哗声的景象,真的有些令陌生的人感到害怕。

 

“那我第一次见草原也没像你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俩进入休假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整半天时间,飞到帝国星系边境,去看看阿云嘎土生土长的长生天的草原。作为交换,阿云嘎又随着他飞半天回到帝心区,来琴岛星看他从没见过的海。

 

大海,和草原不一样。在全彩人工卫星扫描后的图像上,草原是混杂着土黄色的深深浅浅的绿色,远远看过去其实和普通的陆地没有太多区别。但是大海,在每一张高清的实拍回传图像里,都是深蓝浅蓝不断过度着的大片大片的色块,平坦又深邃,简单又宽伟。

 

“哎呀!你去的时候,那天气好。哪天你看看赶上打闪,吓死你!”

 

“行啊,下次还有机会……你怎么还往后躲呢?真这么害怕啊。”

 

郑云龙看着他不停地往岸上缩,也光脚划着水往回跟了几步。

 

阿云嘎缩着那时还过于单薄瘦削的胳膊,搓着短袖下白花花瘦干干的手臂:“我……怪冷的,这天儿~你怎么还非得下雨天来呢?什么也看不清……”

 

“这不不巧正赶上了么。再不来,第一轮军部综招都开始了,咱俩是提前批内定选手,还比人少了好几个星期的大休。”

 

郑云龙原地掐着胯,舔了舔笑得有些发干的嘴唇,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阿云嘎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弯下腰往海里走,有点担心地往前跟了好几步,害怕都忘了:“你要干嘛呀,你小心一点……”

 

“哈哈哈哈哈,你看这个!”

 

只见郑云龙不知从哪个清理机器人清理口底下抢下这一大把绿油油毛茸茸的浒苔,带着还哗啦啦往下掉的海水举得老高:

 

“以前海里还没有这群清扫机器人的时候,海里沙滩上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你游一圈儿回来,身上所有缝里就都是这个玩意儿……”

 

“那你鼻孔里肯定能塞一大把。”

 

郑云龙又张大嘴眯起眼睛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谁还脸放海里游泳——”

 

阿云嘎嫌弃地看着他,冻得原地跺了好几下脚:“走了,快走了,别握着你的草了。冻死我了~”

 

 

……

 

7

 

“现在还怕海吗,嘎子。”

 

西二区是军区后边空荡荡的隔离带无人区,没有夜市的喧嚣也没有悬浮车的破空闷响,只有静悄悄的夜晚,和频率不变的海浪作响,哗啦,哗啦,扑上金黄色的沙滩,把凹凸不平的沙面抚平,缓缓缩回去,又再一次扑回来。

 

远远地看见夜空背景下深蓝色浪尖上飘着细碎的白沫,在接近岸边时变少,最终一点也看不见了,只剩下透明的海水,留在沙滩上,被细腻的沙土吞到地下。下一个浪头过来,也是一样的。

 

就好像按着一定的周期转动的漫天星辰,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以肉眼完全观察不到的幅度变化着。太阳纪元的启明星以半个地球日为周期,同太阳一起升落;七月的流火,行踪不定的荧惑,以万古历的纪年法为周期,在夜空中任性行走;每一个世纪,哈雷彗星都会拖着长长的闪光的尾巴扫过寂静的夜空……

 

而他们的那颗星星,仿佛就是故意为了让他们能够每夜一抬起头就能看到一样,乖乖地只围着主星最亮最大的那颗夜行星打转儿,夏天的时候在东边,冬天的时候就跑到西边去,身边还披着一片心形的其它星星,就算混在大片大片海一般的星辰里,也还是特别特别好认,特别特别好找。

 

每到夜晚,他们都会时不时宛如开启了同步按钮一般,抬起头,不约而同地去寻找那颗属于他们俩的星星,看到了,盯上两秒,又不约而同地转过视线去看彼此,再盯上两秒,就放心了,痛快了,浑身舒爽地去干别的事去。跟好像在完成什么日常任务似的,天天打卡,不厌其烦。

 

双云恒星那跨越了52.56万光年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蓝色的光,就同时洒在他们俩的头发上,他们俩的眼睛里,将他们俩一起淹没,淹没在他们自己的星光里。

 

军部无人区寂静的深夜,阿云嘎将郑云龙好似随口问出来的一句话从哗哗海浪声中挑拣出来,清清楚楚地收进耳朵里。

 

他哼哼笑了两声,手指无意识地不停拨弄着柔软的沙子:

“我早就不怕了~”

 

那个“早”字还被他特意字正腔圆地腔调一下,仿佛要一雪十年前的那场看海的前耻:

“怎么,你大晚上抽风,就为了帮我,和大海打好关系啊~”

 

他开了个玩笑,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伸出沾了沙粒的胖胖手指,指了指大海,指了指自己,带着笑意转而看向身边近在咫尺的那颗星星。

 

他的星星,他的另一半,郑云龙,长了过于狭长多情的一双眼睛,挺拔得过分的鼻梁,看起来薄情得很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过于大胆,最后组成的这张脸却奇迹般地动人,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眯起来的眼睛简直猫一样直挠人心尖,伴随着低低的胸腔里的笑声,叫人不喜欢都难。

 

阿云嘎的嘴角一直提着,眼神就钉在郑云龙脸上,带着一股温柔的探究。此时此刻,在星辰洒下的光辉下,那双足够威慑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叫人不适的侵略感。像是顽皮小孩子眼中从不缺席的好奇。

 

那双多情的眼睛也从天上的那颗星星转到了身边的那颗星星身上。

 

郑云龙轻轻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伸过手,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包住了按在沙滩上的那只小圆手:

 

“是啊,西边境战场十个里面有九个是海系行星。早点帮你们打好关系,免得你又被它欺负。”

 

“……”

 

阿云嘎微微张着嘴,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朝他挪了挪,凑得离他更近一点,小小声问他:

“……到底怎么了?” 

“是虫族要来了,有些紧张吗?”

 

他随便猜了猜——他也没办法,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尽管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他们征战沙场十多年,早早从新兵变成少将,打过败仗打过胜仗,大获全胜过一败涂地过,紧绷着陪伴着彼此度过军部里一刻不歇的时光,哪里有理由去紧张,又哪里有功夫来紧张呢?

 

郑云龙没有回答他,用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手。

 

“嘎子……你有听懂今天王凯老师讲的‘阿卡纳’,是什么东西么。”

 

当然没有。今天郑云龙反常地听了讲,留阿云嘎一个人神游天外,依旧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他轻轻转着眼睛措辞一下,把自己唯一知道的那一麻点儿东西组合在一起:

“啊,不就是回到过去吗?对吧,就是能,让你到你记忆里的哪个时间点,让你再真实地经历、回忆一遍那些事情……”

 

“嗯,”郑云龙说,“那你最想去什么时候?”

 

“我?”阿云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以前也从没想过这种问题,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的每一个问题他都会下意识地好好认真回答。所以他垂着眼睛转着眼珠子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出什么特别好的答案。

 

“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郑云龙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这样的反应,没有催他,也没有嘲笑他。因为他知道,他是真的不会想这种问题。他朝前看地生活着。偶尔的回顾或许常常充满痛苦,在他找到他另一半之前的那段生活,几乎每天都少不了名为遗憾与无能为力的苦难。但他从没想过没有要回到哪一刻去。苦难成就了他,和他的另一半星星一样变成他的一部分。

 

“嗯……那我就回到我和大海结下梁子那一天,哈哈~一定要带好雨衣,是不是就可以和你一起‘握草’了?哎呀,回到我刚到主星那一天也可以,我一下浮空艇就去找你,吓你一跳~或者到我们四年级考核那天,把话跟晰哥说清楚——哎?是那天来着吗,还是后来的笔试……”

 

阿云嘎不是话多的人,但在郑云龙面前,一旦被打开了话闸子,就能自己叽叽呱呱说上好久。每到这时候郑云龙就一边点头一边听着,偶尔反应不过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问两个问题;有时不厌其烦地搭腔,或像个捧哏似的接梗;有时又像个提词器,帮他想憋不出来的那几个通用语词汇;有时就只是个安安静静的听者,认真仔细地一字一句地听着,想把每一个标点每一个波浪线都印刻在脑子里似的。

 

“……这么一想也挺有趣~那你呢,大龙~?你……”

 

阿云嘎说完了,就习惯性地去看身边的大龙,看看自己这段绘声绘色颇带幽默感的话有没有成功把人逗开心了,结果发现自己好像适得其反了。

 

那一双过于多情的眼睛眯起来,仿佛看着世上最珍贵的钻石或最柔软的蒲公英一样地看着他静静笑着,嘴角都被温柔填满。

 

可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盛起了一汪清水,清水从那同样多情的眼角溢出来,沿着他笑起来时鼓起的脸颊一道道地落下来。

 

郑云龙是个哭包,阿云嘎从以前就知道。

 

他们俩人都见过彼此流泪,好几次,无数次。可阿云嘎觉得,没有哪一次能叫他像现在这么难受,整个胸口连带那几片恒星的碎片一起被搅和得乱七八糟,

 

阿云嘎本来起来的嘴角也跟着一起下去了,眉毛也跟着心一起揪起来,伸出手去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他觉得自己喉咙发堵,连一句“你到底怎么了”都问不出来。

 

“我也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带着哭腔,尽管不容易察觉,但阿云嘎还是能从郑云龙变得更低陈的,带了更多气泡音的声音里听出那被掩盖起来压抑下的痛哭的冲动,直听得人喉咙发苦,“而且阿卡纳,它只能模拟记忆。就算他模拟地再真实,再保真,甚至还能分析出未来,开辟过去的不同时间线,它也只是阿卡纳。”

“再真实,也只是阿卡纳,嘎子……”

“我是这么想的,我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的眼泪掉的越来越快了,声音也越来越喑哑。

 

他捞过阿云嘎的小圆手,也不嫌弃那些沙子,把那只手紧紧隔着衣服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贴在自己的恒星碎片上。

 

阿云嘎被他一拉就离他更近了,另一只手手忙脚乱地给他抹眼泪,嘴巴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意识到了,他好像明白了,明白今天的大龙为什么怪怪的了。

 

他不是那么灵光的脑袋瓜灵光一现——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的灵光一现了,命中注定一般地出现在了这个时候,

 

明天,还是后天,又或是别的未来的哪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阿云嘎想。

 

到底是什么,让他的星星,他的另一半儿,选择用这种方式,回到今天呢?

 

 

8

 

“报告!(33,06,27)发现非法跃迁点!”

“是虫族要跑了——”

“注意,注意,全员撤退,不要追击,全员退居安全线内——”
     “报告!廖上将,双云少将被拖到跃迁区了——他们已经被跃迁引力捕获了!”

 

 

郑云龙放弃了已经毫无作用的从自动挡切换到纯手控挡的操作台,精准而迅速地啪啪拨开了战斗舰视野正上方的一串紧急通讯按钮,擦了一把额角上在跃迁引力的冲击下不小心磕出的血道子汩汩流下有点迷了他眼睛的血液,连带满脸的灰尘汗水一起擦去。

 

突然的跃迁引力把他的战斗舰撞坏了能有50%,要命的是动力系统就在那被毁坏的50%之内,他现在完全没有逃离这次跃迁的可能性了。

 

他自己看得开明,另一边的情况却叫他悬着心。

 

比起自己,他离跃迁点还要近好多——近太多了。

 

滴滴,紧急通讯接通了。在跃迁引力干扰下的新生小型引力场里,能够接通这个通讯的也只有他一个了。

 

郑云龙瞪着眼睛去看清那一闪一闪的屏幕:

 

“嘎子,嘎子!”

 

屏幕暂时稳定下来了。

 

“嘎子!你那边怎么样?”

 

屏幕另一边的人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或许是外来短波处理系统出了问题。但反之郑云龙能听到那边的声音:震天响的冷酷人工智能举报声随着满眼的红光把那个屏幕上的人淹没了。

 

阿云嘎吁吁喘着气,脸上划开好几道还在冒血的口子,尽管穿着黑色的长袍制服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出他整个左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了。他的眼神快速地划过眼前眼花缭乱的按钮,而在划过蓝色的紧急通讯屏,和一闪一闪的郑云龙的影像四目相对时,停留了好几秒。

 

好几秒,足够郑云龙反应过来那边的情况到底多么糟糕了。

 

“嘎子……嘎子,嘎子你别急,你先告诉我方位,我跳舱去找你——”

 

在跃迁力场内的跳舱安全系数顶天超不过10%。郑云龙现在拿不准跳舱的单独动力系统损坏度有没有达到临界点,也并不能确定阿云嘎在新引力场里的具体方位。但他有S级的精神力,只要跳舱的精神力动力输出系统还在,他就还有机会可以……尽管,尽管很渺茫,但是有机会……

 

他焦虑到了极致,手都在微微颤抖。

 

真正在另一边的阿云嘎,看起来却格外地冷静。

 

只是看起来而已。郑云龙知道,他的另一半儿现在肯定很慌张,很害怕,他的战斗舰大概率已经被强大的跃迁引力直接生生扯成了两半,而他现在或许就在一堆被扯成破布娃娃的破铜烂铁里试着补救。而这种补救大概率是徒劳的。他现在甚至可能已经进入了跃迁力场的撕裂区,靠着最后那一点战斗舰的防御程序保护着自己,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一切挣扎就都完全没有意义了……

 

阿云嘎很慌张,很害怕。但郑云龙知道,也只有郑云龙知道,阿云嘎在极度害怕的时候,却反而也是最镇定的时候。

 

阿云嘎肯定听不到他的声音,也肯定看不太清晰他这边的影像,否则不可能一点回应都没有,只是静静地宛如束手待毙一样地看着他……但郑云龙知道他不会束手待毙。所以郑云龙更着急了,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郑云龙甚至产生了一丝丝对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情的恐慌。

 

阿云嘎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阿云嘎的。他们一起度过了这漫长的三秒。

 

之后阿云嘎决然抬高了视线,将目光集中在紧急通讯器的正上方的,战斗舰中最最坚固的部分之一,帝国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精神力的结晶,战舰的核心……

 

“还有办法,大龙,别怕,还有办法……”

 

阿云嘎像是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眼神发直,黑漆漆的眼底逐渐发出了一股光,一遍遍自语着,甚至还蹦出了几句家乡语:

“可以,可以,理论上完全可以……”

 

他一边说着,一边几下扒掉自己左半边破破烂烂的衣服——露出了左胸口,心脏的位置,露出了那发出光芒盖过一切喧嚣警报的恒星碎片。

 

他们俩的恒星碎片。

 

阿云嘎拿过摇摇欲坠的精神转化核心,用沾满灰尘布满伤痕的圆手指把破碎的层层硬金属壳扒拉掉,露出了那纯白色的,发射出一圈圈光晕的精神核心。

 

“大龙,大龙——我们的战斗舰还连接着,你可以把你的精神力送过来——”

 

郑云龙竟然反应过来了他要干什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嘶吼着打断他:“不行!!”

 

“全部送过来,大龙,我这就送你回去。”

 

阿云嘎听不见。

 

“不行,不行,你休想,休想!!”

 

阿云嘎听不见。

 

郑云龙很生气,为什么短波处理系统出了问题?如果此时阿云嘎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一定会心软,说不定自己就能说服他叫他停下……

 

阿云嘎却在此时仿佛听到了他在说什么一样,在这种时候还能沉下语气耐心劝他:

 

“我这边最终防御系统只剩不到10%了……大龙,你快点啊,快点~不然真的没机会了,我是一定会要被卷进去了,虫族也快跑了,不能让你也出不去……”

 

“那就出不去,出不去就出不去!!你想都别想,想都别想……”

 

“你看~我给你讲讲我的好点子,我们的精神力连频率都是一模一样的,同步率100%,这样,你用你的精神力来撞我的,那就相当于一颗恒星坍缩了,接下来就是白矮星、黑矮星……哇~那肯定特别壮观,你不想看看吗?”

 

“什么狗屁好点子——我不想看!不想看……阿云嘎!”

 

“我不会疼的,因为你就是我呀——大龙,龙哥,龙……”

 

紧急通讯屏幕上阿云嘎那张混杂了鲜血灰尘,却依旧好看得叫人惊叹的脸庞,被泪水整个打湿了。他扯着嗓子朝着这边吼:“我真的出不去了!你快点啊郑云龙!”

 

他第一次这么凶地朝自己大吼大叫,郑云龙想。

 

理智与情感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战舰精神核心的保护盖也碎了一半,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扣下来。他听着人工智能冰冷的报数声,感觉这其实是在报他自己的生命倒计时。

 

“精神力传输接入……预计用时60s”

 

两艘战舰上几乎是同时响起了这个声音。

 

阿云嘎像是哪一年生日被送了胡萝卜色的袜子一样挂着满脸的泪水甜甜地笑起来,嘴角笑出两个窝陷,眼角弯起一道道温柔的纹路。他好熟悉这个笑容。

 

“不哭不哭,大龙不要哭~”

 

“咱说好以后不做哭包的~”

 

“倒计时59,58,57……”

 

郑云龙捂着额头,却避开瞪得大大的红眼睛,好像要把紧急通讯屏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里,嘴巴勾起一个笑,笑得比哭难看:“太霸道了,哭都不让我哭。”

 

“以后得记得要早起啊,总不能天天让晰哥来叫你吧?科研部那边拜托你的事情,你不要什么都接,也不要什么都不接,李琦虽然有点啰嗦但一直看得清楚,说的也一直都是实话呀,拿不准的事情可以问问他嘛~还有,你要多指点指蔡程昱,他挺好一男孩儿,以后肯定要做大事儿的;你手底下的新兵,别总是凶他们,他们都和我抱怨好几次了,说你高冷不敢靠近,你温柔一点嘛,笑起来多好看~”

 

“说这么多话,我又没法录音……这操蛋的战舰……”

 

“还有,少说脏话呀~文明用语,懂不懂嘛?”

 

“倒计时19,18,17……”

 

阿云嘎沉默了几秒。

 

“15,14……”

 

“……帝国大望远镜F区三级视角,Z-A33……”

 

郑云龙深吸一口气,与他一起说完:

 

“——双云座大星云的唯一一颗与星云同名的主星,距离帝心525600光年。”

 

“倒计时10,9,8……”

 

“大龙,我在那里看着你。永远。”

 

“1——精神力传输成功,转入全输出模式”

 

阿云嘎把精神核心紧紧贴在那细碎的在自己胸口发着微弱的蓝光的恒星碎片上。

 

……

 

 

恒星的寿命有多长?在它的一生里,总共能照亮多少地方,散发多少能量?当一颗恒星,与它自己碰撞,燃尽了核心区的燃料,又会归宿何方?

 

一颗恒星变为红巨星,到坍缩,变成白矮星,最终变成马上就将要彻底消失的黑矮星,是什么样的过程,或许谁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了。

 

跃迁的引力场在一整颗恒星的引力下宛如皮毛儿戏,虫族的余党在白矮星的冲击波下又能有多少存活,还没有人来得及去调查统计。距离安全线遥远的前线上闪过一道剧烈的白光,那一天不论处在白日黑天,整个帝国星系都看到了那束光芒,像星星一样一闪而过且足够清晰地照亮的天空的某个角落。

 

帝国防护罩被炸出了一个洞,虫族跃迁被强行打断,被冲击波产生的力量推走的那架失去动力系统的战舰直接回到了帝国安全线后面,而另一架在原地最终失去全部动力,宛如太空垃圾一般静止在原地的残破战舰弹出了驾驶舱后分成两半朝着不同的地方飞去,驾驶舱践行着长度不超过三个超字节的人终保护程序,载着驾驶人驶向最近的一颗行星去了。

 

西边境的行星都是海。

 

郑云龙靠在熄灯的操作台上,脸颊淅淅沥沥地流着停不下来的泪水,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驾驶舱想,好久没去看海了,他还怕海吗?

 

 

9

 

阿卡纳,是全细节保真的溯回与模拟技术。溯回是针对回忆,模拟是针对未来与非现实情景。

 

通过分析人类大脑,阿卡纳可以在模拟的世界中逻辑自洽,从而达到“高保真”的程度。

 

但同时,任何科技都存在限制与规则。

 

阿卡纳也是如此。

 

溯回也好,模拟也好,在没有精神碎片的接通时,看起来再怎么真实,也都是虚假的。

 

所以阿卡纳创造的世界里,只有精神碎片与大脑的通入者本人是绝对的真实,另外的一切,再如何难以置信,也全部都是假的,都只是,基于通入者的记忆与精神碎片具象化的世界,都只是——阿卡纳而已。

 

“但我知道,但我知道啊,嘎子。”

 

“你是真的,是真的——我怎么会把这件事搞错?”

 

郑云龙紧紧握住在他脸上帮他抹去泪水的那只手,又把另一只手拉得更离自己的胸膛贴近了些:“我怎么可能会搞错?你看啊,它就像和那一天第一次遇见你一样地闪烁,跳动……我怎么可能会搞错?”

 

“我可能会把任何的真实与虚假混杂,我有时候睡蒙了连梦都能和现实混了——但是你,嘎子,我怎么会把你给搞错?”

 

“我进来前,他们跟我说,跟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因为他们只有我的精神碎片,所以阿卡纳里面除了我都是假的,一遍又一遍,说你是假的,只是阿卡纳而已——他们在骗我啊,你是真的,你怎么会是假的呢?”

 

“你怎么会是……”

 

“嘘——”阿云嘎的两只手都被他抓着,于是他就凑过来,轻轻亲了亲他的另一边脸颊,亲了亲他落下来的泪水,然后仰起头,轻缓而坚定地吻在他的额头上。

 

有些失控的情绪,就这样平静了下来。

 

郑云龙伸手,捧住他的脸庞,抬起头来,在他下意识微微撅起来的嘴唇上,用一个同样轻缓而坚定地吻回应他。

 

夏冬之交的夜空中没有多到眼花缭乱的星星,也没有稀疏到过于单调,恰好能铺满整个夜空,和那距离主星最近的夜行星一起构成在此处肉眼所能看到的画一样的宇宙。

 

世人承受孤独,生灵永远彼此不同,彼此独立。这是这片宇宙的不破法则。

 

但此时此刻在星空下亲吻彼此的他们,仿佛是这片宇宙无意间流落的例外,在无限接近于零的概率中绝地而生,蓬勃生长,不畏惧任何的阻力。

 

就好像他们此时此刻的亲吻,不畏惧任何世人所谓的真实与虚假的界限,不畏惧任何已然发生的或者将要发生的失去……

 

他们伸出手,轻轻拨开对方宽松的风衣一样的帝国黑色制服,解开内搭的衣领,轻轻抚摸着那发着细碎微光的恒星碎片。

 

海风从他们的衣领里灌进去,拂过只要那几十万光年外的恒星还闪烁一天,就永远不会自己熄灭的荧蓝色的细碎光点,带起那细小的银白色雾状浮光,在身后的轨迹中留下隐隐约约的光线。

 

就好像围绕着双云座恒星的银白色绸缎,静静地围绕着他们。

 

郑云龙垂着眼睛,用多情的掩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的目光描摹着眼前人的容颜:

“我想,一定要再看你一眼,嘎子。”

“可是你在52.56光年外,而我活不到52.56万年后。所以我只能……”

 

他们俩凑得很近,将对方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句呢喃与低语都听得清清楚楚。

 

“嘘,你看,大龙……”

 

阿云嘎轻声打断他,用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有特别地道的通用语,轻声细语地低语着像他家乡语一样被他黏连在一起了的字词:

 

“我们的精神力连频率都是一样的,同步率100%,”阿云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深邃的眼窝下留下更长的阴影,遮住了那凝在眼睛下方的眼泪,

“所以你的精神力,就是我的。”

 

郑云龙的呼吸一滞,接着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凑过去又吻了吻他的嘴唇。

 

“我在这里,大龙,”阿云嘎轻轻摩挲着他皮肤下的恒星碎片,“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没有人会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理解呀,所以你也一定能够理解,你一定是明白的吧?你能感受到的吧?”

 

“我能感受到。”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能感受到……”

 

荧蓝色的恒星在525600光年外静静转动着,披着银白色的绸缎,照亮46万光年的两极星云,它发出的光走过漫长的旅途,和遥远的宇宙彼端相触。

 

多么遥远啊,又是多么近在咫尺。什么距离都没有这段距离遥远,什么距离都没有这段距离贴近。

 

这些巨大的数字将同那小到无限接近于零的数字一起,记录在帝国不知还要延续多久的万年历上,随着两个人类的名字,浪漫到不可思议到像童话一样地在宇宙这个喧嚣的角落里流传。

 

0

 

“寂静区没有帝国的跃迁点。在帝国开拓寂静区之前,我只能指望52.56万年后的人代替我去看他现在的真实模样了。”

 

方书剑看着单面玻璃的另一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郑云龙少将,抿着嘴把好不容易憋回去,现在却又冒出来的眼泪悄悄擦干净。

 

 

“郑云龙少将,恭喜您通过心理指标检测。至此最后一道检测工序与整个内测程序已经结束。梅溪湖感谢您对阿卡纳技术做出的贡献……”

 

郑云龙点点头,站起身,从缓缓打开的自动门里走了出来。

 

“这就结束了吧。结束了吗?”

 

他看向一群忙上忙下分析数据的白制服科研工作者里他唯一一个认识且闲着的方书剑,挑着眉等待一个答案。

 

“结束了,结束了……”方书剑忙不迭回答。

 

“好,那我直接回去了。再见。”

 

“等、等一下,龙哥!”方书剑喊住他,喊完之后却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接下来这句话。

 

郑云龙仿佛看穿了他:“想说什么就说。”

 

“……阿卡纳,阿卡纳只是分析模拟技术,如果没有精神碎片,再真实,也就只是,只是……只是阿卡纳……嘎子哥他……”他在舌尖上犹豫很久,最后还是把“是假的”这个词吞了下去换成了“阿卡纳”,换成了另一个词汇, 不然实在是太尖锐,太伤人,太残忍了……

 

“嗯。”

 

方书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去看他。

 

“我知道。谢谢你。”郑云龙的神态竟然出奇地平静,嘴角似乎还盛着一丝细微的,叫人看不懂的笑意。

 

“那我走了。再见。”

 

“……再见,大龙哥。”

 

方书剑有些呆愣地目送他转身离开,没能回过神来。

 

“来,这是第一批数据。”

 

“哦哦!”方书剑回过神来,赶紧双手接过仪器操作者递来的本次内测第一批阿卡纳数据,连道了好几声谢谢。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把自己的情绪从最近的悲痛中抽离,开始做自己应该做的工作。

 

从阿卡纳进入最终成熟阶段以来,阿卡纳的数据分析工作一直都是由他来辅助完成的。他进步很快,对于这些看似乱七八糟的数字规律与含义已经是再熟悉不行,现在已经是一眼看过去就能了解大致情况,发现问题所在了。

 

“嗯?”他不禁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把其中一段连在一起的数据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为什么会这样……这串数据,是从哪里来的?”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问题所在。那么难道是数据记录出了纰漏?

 

“老师,老师,哎,你再帮我看看原始数据,是不是记录的时候哪里出了问题……”

 

“问题?”数据记录组的组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们用的是1023代分析器,这玩意儿可是从第87代开始就零测量误差了……”

 

“可是……”这个方书剑也知道。但这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苦恼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知道这个答案的人,正在军部西二区无人的海边,静静望着那一眼看过去与阿卡纳别无二致的铺满天空的星星,望着那个正处于夜行星西南方的小小的,周围披着心形的闪光的恒星,多情的双眼微微眯起,盛着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伤而只剩温柔的笑意。

 

他的手掌轻轻抵在胸口,抵着他与他的恒星碎片。

 

静静等待着525600年后的到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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